得到這部車牌前三碼為「QQF」的機車,是在我第二次念大學的大二升大三暑假,那時我媽看我每次回家都要轉好幾次的公車,有時拎了一堆東西更搞得自己一副狼狽樣,便買了這部50CC機車給我代步。他的體型算是輕型機車裡較大的一款,適合我這種腳長手長的騎士,墨綠色的機身雖然是沒得選擇下的顏色(我媽找了一間她熟識的個人小機車行),但總比十分女性化的粉紅色還適合我,從此便常把他當貨車來使用。
剛買來的前幾個月,已經裝了防盜器的全新機車,就算停放在自家樓下,也總是讓我們全家為他操心不已,尤其我爸,三不五時就要探頭出去看一下,更不要說當他警鈴大作時,搞得我們全家受驚嚇的程度了。也因為如此,後來我爸媽新買的機車,第一天就會被全身噴漆,黑身就噴白色圓點,紅身就噴白色花蝴蝶,醜陋的模樣讓人不想多看他們一眼,但是這比裝了防盜器還叫人放心。
那時學校在木柵,有了機車就像長了一對翅膀的我,才買來沒幾個月,車子還在「新生兒」階段,我就迫不及待騎著你往山裡去,最遠到了福山,後來更一口氣騎到平溪,一坐上就是連續兩個多小時,每次都到了我開始為你感到心疼才停歇,一停下來就看你氣喘吁吁,排氣管直冒著白煙,此時總要為自己的任性懊悔不已。雖然如此,新車該有的簡單保養,例如定時換齒輪油,我可是不馬虎的,也可能是因為這樣,你才有了比一般機車還要更長的壽命吧。
雖然我對車子的保養算是有點概念的,但你也曾有一次,因為我一時的疏忽,機油耗盡而半路「縮缸」,這是你初期動過最嚴重的一次手術,其他小手術隨著你年齡的增加也跟著增加次數,排氣管也換過幾次,到了後面幾年,我每次要去找機車行老闆前都會內心一陣掙扎,因為我知道他們看了我的車,一定又要開始數落你的種種不是,最後就是一句:「這車該換了啦!」被唸了幾年之後,我漸漸知道你已失去了修理的「價值」。
終於,我想這次是真的,要讓你徹底退休了,所以那天特地帶你到了河邊,在即將日落前,為你留下了以前似乎從未有過的身影,算是一場「生前告別式」,我心中充滿著不捨。畢竟,15年了,我們一起走過北台灣好幾個地方,上山、下海、遊車河,甚至你還跟著我一起飄洋過海到了澎湖,又在我回台灣的一年後你也跟著回來,中間也因為我出國,你獨自在離島默默守了一年,其他無數次的幾個月小出國就更別說了;還有,我們也一起出了幾次小車禍……
台灣路面的挖挖補補早不是新聞了,尤其是機車道,好像所有的人孔蓋都放在這一道上,凹凹凸凸,尤其下雨積水時,處處隱藏危機。曾有一次,就是在這麼一個惡劣的天氣與路況下,即使車速不快,我們還是因一個積水路面下的小坑洞而一起翻倒,我戴著安全帽的頭倒在地面上,我知道後面有一輛四輪的轎車正跟在我後面,我心想:「這下完了!」才一想完,那輛轎車就從我頭頂輕巧地閃過,我逃過了一劫!而你也無恙!
又有一次,你的後輪胎其實已經磨到沒齒痕了我還硬騎,那天趕著去上課,室友也是,他要我順道載他去學校,這當然沒什麼不可以,我答應了。但是就在轉彎進學校後面小巷的時候,可能是我彎度太大,可能是地面有細石子太滑,又可能是你的輪胎已經沒了抓地力,車子一轉便滑向巷子口倒下,我後面的室友身手矯捷地跳了車而毫髮無傷,但是我們就慘了,因為你壓到了我的右腿,傷了膝蓋韌帶,讓我拄了三個月的柺杖,而你,也被送進手術台好好整理一番,當然包括換了那個該死的後輪胎!只是我事後回想起來,當時明明是左轉,為什麼你會倒向右邊?莫非跟往右邊跳車的室友有關?唉!算了,反正現在也沒聯絡了,追究責任也沒用,只是讓漸步入中年的我,每逢濕冷天氣,我的右膝蓋就會提醒我這段往事。
壯烈的畫面有,美麗的回憶有,當然也少不了讓人痛得牙癢癢的「開罰單」經驗,身為台北的開車族市井小民,沒有被開過罰單大概是不可能的吧?停車停錯地方要罰、不該轉彎而轉彎要罰、不該騎的線道騎了要罰,到了後來,因為騎車沒戴安全帽也要罰,終於催化了我離開台北的決心,離開這個我從小生長卻又一直很不適應的城市!我們一起到了澎湖。記得那時在托運行登記你的牌號時,登記員看著你的身份證,嘴裡唸著:「QQF」時,還「噗呲」笑了一下,這才提醒我,你確實有一個有點「抱歉」的身份證號碼,最初我看到時,也曾挑了一下眉毛,心裡想著:「真是一個不光彩的編號!」但沒想到其「號」不揚的你,竟跟著我過了十五個寒暑,我們會不會有第十六個夏天呢?
你比我早一天到了澎湖,在馬公港等了我一個晚上,隔天去把你領回的時候,發現你的頭殼竟掉了一半,嚇得我把你全身上下檢查了一遍,試騎之後,確認你只是破了相,身體並無大礙,我才稍稍放了心。但是那片掉下來的破頭殼怎麼辦?若沒補好,你很可能會應了古人說的:「一日不治,三日成大病。」的魔咒。幸好,當時一位朋友迅速果決地幫我用螺絲固定了你的頭殼,又用塑鋼土補了中間那道裂縫;但也從此,你的門面多了一道不可磨滅的傷疤,幾乎成了你的印記。
在澎湖的那五、六年裡,又鹹又濕的海風侵蝕了你身體上的金屬部位,所有看得到的、看不到的,不是脫了一層皮,就是蒙上了一層鏽,那是你改變容顏最多的時光,卻也是最逍遙自在的日子。我們跑遍了整個澎湖島,包括遠在南方的七美島,享受了好長一段不用擔心車潮、不用擔心罰單,又沒有髒污空氣的美好時光!
六年之後,我比你早一年回到台北,原以為,你大概要客死異鄉了,畢竟,那時你已經步入10歲高齡,我怎忍心讓你再受一次的煎熬,被托運公司粗魯對待,從馬公港口被弔上了大船,顛頗了四個鐘頭之後,再被弔上高雄港碼頭,然後又被裝進大卡車後箱,跋涉了360公里的旅途之後,我們才又能見面!但抵不過一年來對你的思念,我還是讓你又過了一次海水,幸好你也依然強健,進廠整理一番之後,我們又一起捱過了幾年。
回到台北的我們,過慣了海島閒逸的生活之後,已經不像當年可以勇敢無懼地穿梭於台北車陣之間了。於是,我們搬到了郊區的山上,我讓年事已高的你只送我到捷運站,然後我搭了捷運進入自從捷運工程開挖以來就再也沒有脫離過「交通黑暗期」的台北市區,而你每次就在停車場的不同角落等著我走出捷運站,然後我們一起回家。有你的陪伴,我總是無畏於山上的夜黑風高雨寒,而你的煞車皮,在那三年的下山路程裡,創下汰換率最高的紀錄,你的引擎聲,也在那三年的上山路程裡,一次比一次更加喘息。
也不知是什麼時候,八成是停在幾間住著老外的房子外面那一次,你的頭被貼了一張「反歧視愛滋患者」的倒三角形紅色貼紙,因為不容易撕下,我就讓它在那裡陪著你了,這倒也提醒我,這十幾年來,我從來沒有裝扮過你,只有套上一副功能性很強的把守手套,讓你有點與眾不同。甚至你的椅墊,本來在澎湖那幾年弄得有些殘破,搬回台北之後,老爸因為看不過去而偷偷幫我換了一塊新的,可能是我心裡未懷感激吧,沒想到在幾天之後,我們一起騎到山區的一條死巷,回頭時被一隻惡犬猛追,最後牠竟撲了上來,不僅抓破了我的外套衣袖(幸好那時是冬天),把你嶄新的椅墊也撕破了一塊皮,就這樣,你又多掛了一個彩。
還有一次,我將你停在士林夜市附近,那個人行道上停滿了一排你的同伴,已經沒有你的空間了。我見對面有一個小空地,旁邊也停了幾輛機車,便把你留在那裡,沒想到回來之後我找不到你的蹤影,這才發現地面上留了幾行粉筆字,你被該死的拖吊大隊送去附近的拖吊場去了,而這好像也不是第一次了?我心急地走向拖吊場想把你領回,當時見你像走失的孩子一樣孤伶伶地被擺在黑暗的一角,看了實在有些心疼,當然我更心疼自己的荷包,並向收款員抗議原先停放的地方並無標示不能停車或劃紅線啊?她一定是這種例子看太多了,懶得跟我多說什麼,只冷冷地丟了一句:「有疑問的話可以向交通大隊申訴,但是要先繳錢。」後來我果然打了電話去申請抗訴,幾天之後收到一張公文和一張照片,上面告訴我:「禁止停車的告示牌插在『對面』停車格旁邊」,我才知道原來這是一個陷阱,氣得我想去現場寫下「甕中捉鱉」幾個字,但我終究還是沒這麼做,只看到幾輛車又停在那個地方,他們將是下一個倒楣鬼。
最後,我在種種無奈加上機緣之下,搬到了山下居住,我不知道自己在這樣的繁華鬧區中可以撐多久,但可以確定的是,我該讓你功成身退了。自從有一次在捷運車站外面逃過了一次罰單之後,我就決定搭公車出門,把你留在公寓樓下,只有在買菜、載重的時候,才偶爾騎上你一回,而你也像是抗議我冷落你太久似地,每回久久發動一次都要踩好久的腳踏啟動器,也或許,你真的想退休了。
那個椅墊抓痕、那道車頭的疤、那張「反歧視愛滋患者」貼紙,以及你一身的老骨頭,都將陪著你遠赴一個我不能跟你一起去的地方。說真的,一想到這裡,我就對你有無限的不捨,就跟那些我用過好幾年的錶、戴過好幾年的眼鏡、穿過好幾年的鞋、握過好幾年的錢包一樣,曾經是我珍愛過、倚賴過的物品,怎麼在東西不堪使用了之後,就一定要走向銷毀一途呢?如果毀滅之後,是另一個物件的重生,那也值得慶幸,也為全人類喝采,畢竟,地球資源不多了。如果廢棄只是廢棄,廢棄的「長」代表資源的「消」,那將來還有多少車、多少物品可以被生產、被消耗?想著想著,不僅想到了你的命運,也想到了人類將來的命運,同樣令我嘆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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