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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2月11日 星期四

屏東原鄉行(3)~前往達瓦蘭部落

去年的八八風災過後沒多久,秋月與幾個族人於位在山地出口的內埔鄉水門村緊急成立「大社急難運轉中心」,接收整理來自外界各地的救援物資,分配給暫時安置在三地門體育館的大社災民,此時兩百多名族人都已經安全從部落撤出。但是在此之前,位在深山的屏東大社部落,整整有三天的時間,與外界完全斷了音訊,而山崩地裂、路毀橋斷,大雨還不斷地沖刷南部山區,讓外面的族人根本無法進入災區,完全不知道裡面的狀況,只能繃緊神經,留意任何一點點可能的訊息。

到了第三天,終於看到有幾個部落的年輕人,受到也同樣被困在裡面的女村長請託,冒險另闢山路,步行到了三德檢查哨,此時外面的族人才終於得知共有272位族人受困,並出現斷糧危機,其中還有幾位生病的族人也已經用盡藥物,亟需立刻送下山治療。於是隔天,也就是8月11日的早上,終於有了第一架直昇機進入大武山區,將部分物資送進大社部落,也將生病的族人接送出來。但是這一天,天候依然不佳,直昇機的任務執行得非常勉強,也終於導致了一場不幸的墜機事件,三位救難人員罹難,這個當時的大新聞,或許許多人還記憶猶新。

此時,一些在外地工作的部落年輕人也趕回來,每個人都陀著30公斤的物資,步行進入山區,幫族人暫時度過難關。一直到了13日,天氣終於放晴,直昇機又來到大社部落的上空,在此之前,女村長已經用緊急搶救下來的「怪手」,將原本被泥石覆蓋的大社國小操場剷平清出,好讓直昇機可以安全停靠,並在接下來的幾天,將族人一批批送出,直到全部族人安全撤離,大社村長--白春香,才夥同村幹事、胞妹,與幾個部落青年一行五人,從家鄉徒步走出山區,並受到村民及媒體「英雌式」的歡呼與擁抱。

待在屏東的這幾天,我受到秋月之託,前去採訪白村長,希望寫一篇人物專訪放在即將出刊的重建報上。我與村長約在她座落於水門的家,她緩緩地對我說:「八八前一天,村中剛好有人結婚,又遇上父親節,回到大社的族人特別多。八七中午的風雨已經很大了,一群人正在有頂棚的活動場中吃喜宴,其中有個被放置一旁的籃球架,順著風勢被吹到場中央來,嚇得一群人趕緊避開。」體型粗獷的白村長開始回憶五個多月前的那次風災,眼中不時泛著淚光,卻始終本著身為女性村長的堅強意志,把那幾天村中所發生的事一一述盡。

「我四點起床,看見雨水不斷從地裡冒出來,心想大事不妙,便找了鄰近幾個年輕人去查看溪溝,溪水已經沖壞了柏油路面,怎麼擋都擋不住了,便在五點緊急廣播,叫村民趕緊起床避難。到了七點半,路面水深已經及腰,電路已經全斷。我想到辦公室拿衛星電話求救,卻正好遇上土石流沖過來,我本來以為這下死定了,拼命往學校方向逃,像是與土石流賽跑一樣,所幸最後逃過一劫!」白村長在跟我說明此事時,因為我對大社的地理環境完全不瞭解,所以有點難以想像她所說的情況,後來聽說她隔天要回大社一趟,我決定跟她一道前往。

我坐上白村長那輛曾經載過無數村民進出部落的「噹貢」小貨車,她帶著些許歉疚和遺憾地說:「這輛車子很老了,我本來貸款買了一輛新的大車子,想說這樣載族人進出比較好用,結果沒想到貸款還沒還清,車子就被八八水災沖走了。」聽得我啞口無言,不知該安慰她至少命還在,還是該替她惋惜得繼續替一輛已經不在的新車付貸款。接著,車子過了檢查哨,然後進入德文村,這是另一座受災的排灣族部落,看起來似乎沒什麼大礙,還有居民在其中穿梭,白村長說:「他們有幾處的地基也不太穩了,是去是留還在討論中。」接著就看到一間掛在斷崖上的鐵皮屋子,我實在很驚訝,事情已經過了半年了,它居然還沒被處理掉,等著它自然掉落嗎?還是等著另一場災難的發生?


一進入德文,路況就變得很差,白村長一下子指著一條已經成為斷頭路的柏油路告訴我:「那條是原本的馬路」,一下子又指向另一條山林裡的小路說:「那條就是我們走出來的路。」不然就是小心翼翼地駛過幾段車輪只能沿著馬路邊緣開過去的泥土路。我看著窗外近在咫尺的斷崖以及山谷,此時也只能將自己的命交付給旁邊這位對路況顯然已經駕輕就熟的女村長,心裡不禁再次佩服起原住民對險惡環境的適應性。

車子停在一處背陽坡的路上,白村長要我下車,她指著遠方山谷裡的一處聚落說:「那就是大社!」這是一塊族人稱為「Balilaiyan」的地方,所在山頭稱為「大姆姆山」,被排灣族尊為聖山。很久以前,有一支排灣族的「Ravar」群系,在這裡建立了一處稱為「Davalan(達瓦蘭)」的部落。部落的另一個名稱是「Bagalivumobou」,意思是「很多房屋在冒煙」,後來就被國民政府稱為「大社」了。

達瓦蘭在民國60年才有電線通達,在那之前,幾乎過著一種以煤燈照明的「半原始」生活。國民政府治台之後,在山區開通了沙溪林道與多納林道,將山裡的森林資源一卡車一卡車地運出,終於導致了所在幾個部落上方的土石開始鬆動,危及到了部落的生存。民國65年左右,達瓦蘭開始有集體遷村的提議,同時期還有霧台鄉的好茶部落、三地門鄉的達來部落,也都有了遷村的舉動。但由於政府對此事的冷漠態度,使大社的遷村計畫遲遲未開展,不然就是只評估其中幾個鄰里遷移,而且還選在危險的基地上(部分選址地區也在這次八八風災中淪為直接災害區)。最後,終於有了這次免不了的大災難:部落地基塌陷、學校與部分家屋遭受土石流毀損。

我們的車繼續前行,途中遇上一群正在修路的原住民,白村長此行主要是為了他們而來的。這是一群參加「八八零工專案」的族人,他們以自己的力量修復回家的路,也藉此賺取生活費用;只是以他們的「土法」來看,顯然政府並不打算好好修復這條路,似乎「勘用」是他們的最大目標?而這裡的狀況讓我聯想起大陸的偏遠鄉村,兩岸政府對原住民的待遇真是如出一轍!我們又停在一個離部落不遠的彎路上,白村長指著底下的斜坡說,當時她和幾個族人就是從這裡走上來的,然後若有所思地看著那條她走過的路,感性地對我說:「當時我想用雙腳離開這片我所鍾愛的土地,而且無論如何,我一定要送我的族人回家。」這個對族人的承諾,我衷心希望能早日實現。

終於抵達「達瓦蘭」,白村長向部落口站崗的族人打了招呼之後就逕自往村裡開去,最後停在村長辦公室前。我們進入已經被清理乾淨的辦公室內,她又把當時的情況說了一遍,還指著旁邊活動中心的木頭柱說:「你看,這就是當時被淹沒的土石流痕跡!」那可是一道1.5公尺高的水痕呀!災後將近半年的大社村,除了被雨水沖刷下來的土石已經被清理乾淨以外,被淹沒的殘壁、被淘空的地基,都還留在原處;而聯外道路的一路殘破、處處險象,至今也和八八那時相去不遠。這是一個即將被遺棄的村落,族人都已遷出,只留少數幾個年輕人在村子口搭棚連夜站崗,因為聽說災後有外人進入部落,任意拿走家中財物,將這裡視為無人之地,聽來真叫我覺得不可思議!而那個駐守在棚子內的年輕人,已經雙眼泛黃,明顯快要爆肝了,臉上更是顯露出一種絕望的神情。


我望向達瓦蘭下方的那條溪水,看到族人口中所說的那座「試膽量的橋」,他們都跟我說:「以前我們部落的人,每次如果要試膽量,就跑到那座橋上,看你敢不敢跳下去,因為以前那裡離溪面有10層樓高啊!」可是現在,土石覆蓋了溪床,正好就頂住橋底,可見這裡的土石沖刷之嚴重!在八八風災之前,達瓦蘭部落就曾向縣政府提議遷村至離這裡不遠的「青山」,但始終沒有得到官方的正面回應;在八八之後,族人又再度向縣府提出同樣要求,但官方以「不符合八八條款的規定」為由而加以拒絕,所以有了現在的「瑪家農場」安置計畫。

白村長又接到族人的來電,告訴她有慈善團體要發放毯子給族人,她必須趕緊回去,但是她正在找某個族人打算交代任務,卻一直找不到。於是我利用時間,請人飛快載我進入部落後方,找到這幾天因家中長輩過世而全家回到部落的「唐家」,希望寫一篇小故事放在重建報上。後來重建報因為作業原因而遲遲未出刊,所以我把它放在這裡,也算是對這位來不及回家的族人致上悼念之意吧!以下就是這則新聞,標題是「紀念唐高達gama--半世紀的英勇獵人」:

『高齡80歲(民國19年生)的「唐高達(Dajilijs Baliyuma)」gama,於民國99年1月14日離開我們了。本就患有氣喘、肺炎等痼疾的他,日前因跌倒送醫,半個多月後病逝於醫院中。gama在八八風災之後,被安置在龍泉營區,與其他三位老人家一樣,在離開山地母親的懷抱之後,因環境與心境的不適,鬱鬱撒手離開人間。元月18日,家人及村人將他送回大社老家,與他所熟悉的土地終日相伴。

唐高達gama育有一女五男,過世時共有12孫,平日因子女忙於工作,孫兒、孫女們常寄養於大社老家,與祖父母一起生活。孫子們回憶說:「vuvu對我們很大方,常給我們零用錢,我們想要什麼,他就買給我們。」眼神中透露著對vuvu的不捨。村民也說:「他對人很好,很講義氣,很少看他發脾氣,慷慨、樂觀,是位大家敬重的老長輩。」兒子們說:「他小學畢業就跟著大人去打獵,一直到65歲才在家休息。曾經有過獨自一人到大鬼湖獵區,在一週之內打下一頭山豬、一隻水鹿、5-6隻山羊、好幾隻飛鼠的輝煌紀錄,狩獵成績在村中數一數二。」

雖然小孫女也說:「vuvu很固執。」但是從守靈第一天開始,家中聚滿親友的情形來看,大家顯然對唐高達gama十分不捨;孫子唐威更在vuvu臨走前,為他留下許多影像,讓親愛的vuvu永遠陪伴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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